摘要:《嘉产荐馨》是一套原藏清宫、乾隆时期创作的植物绘图册页,画中描绘了四种满洲人用于萨满祭祀仪式的东北地区香料植物 。本文在对图中植物进行科学考证的基础上,以画面图像、文字信息以及相关奏折档案为线索发掘清宫对这些香料植物的信息征集过程 。通过清宫和满洲民众在萨满祭祀中用香的变化可以反映出清廷对萨满祭祀的等级化改造,以及由此造成的满洲民众对香料种类的混淆不清 。《嘉产荐馨》是乾隆帝对满洲文化的一次抢救性整理和保护,但从这套画册中解读的信息也表明当时萨满祭祀正逐渐走向僵化和衰微 。
发源于东北亚地区的满洲人,是我国历史上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少数民族,满洲人以及其祖先女真人曾经两次入主中原并建立了对中华民族具有深远影响的王朝 。对于这个发源于白山黑水之间、早期过着狩猎采集生活的游猎民族来说,萨满祭祀在他们的生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它直接关系到部落的传承与延续 。及至清代,萨满教已经成为了整个满洲群体民族意识的核心凝聚力 。满洲人在进行萨满祭祀时与其他民族一样也需要使用香料植物,人们深信通过袅袅飞升的芬芳烟尘就可以与天界的神灵进行沟通,邀请神灵降临以赐福祉 。可以说萨满祭祀中焚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焚香有专用的香碟,在清代的宫廷萨满祭祀时甚至还有专门掌管焚香的众多司香妇人,由此可见使用香料在萨满祭祀中的重要性 。但长久以来满洲萨满的祭祀仪式都是在萨满间口口相传,祭祀所用的香料种类对一般人来说是混淆不清的,即便在记录详备的清宫《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和满洲各氏族的祭祀礼仪神本中,对祭祀香料的记载也是语焉不详,加之满洲萨满祭祀使用的香料生长在中国东北地区而具有很强的地域特殊性,很少为外人所知晓 。基于上述原因使得无论是满洲人自身还是研究者都对萨满祭祀所用香料种类知之甚少,而在研究中出现许多混淆现象 。笔者在检阅清宫藏画时,发现了乾隆年间由汉族宫廷画师余省所绘的一套《嘉产荐馨》册,画册共描绘了四种产自东北的香料植物,这几种香料均用于萨满祭祀,这就为我们揭开清代满洲人萨满祭祀用香种类提供了重要线索 。依照这套图册所提供的图像和文本信息可以进一步发掘一些文献、档案记录,从而可以深入地了解清代整个满洲人群体进行萨满祭祀用香的一些细节,这将有助于清代满洲萨满研究,也为东北亚民族植物学的研究提供重要的案例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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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清·余省《嘉产荐馨》册之“白茅香”绢本设色
一、《嘉产荐馨》中香料植物的满汉名称简介
《嘉产荐馨》册页现存两套,一套为宫廷画师余省所绘,原为乾清宫旧藏,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另一套是无款识册页,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依据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可知乾隆十三年(1748)二月初四日,乾隆帝曾命内务府总管选择顺路之人将《嘉产荐馨》带往盛京收藏,[1] 由此可知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这套册页应该是沈阳故宫旧藏,之后在1914年又收归北平古物陈列所收藏至今,《内务部古物陈列所书画目录》对该册页有著录,[2]由以上即可知《嘉产荐馨》册页的创作不会晚于乾隆十三年 。这两套《嘉产荐馨》册页描绘图像一致,但由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已将图版公布,因此本文将以前者为主进行研究 。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这套《嘉产荐馨》册纸本设色画中国东北地区祭祀香料植物四种,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册页共描绘了四种原产东北地区的香料植物,画中题名依次是白茅香、排草香、藿香和芸香 。(图1-4)笔者依据图中植物特征以及对侧题记的形态和生境描述对这四种植物依次鉴定为杜鹃花科宽叶杜香(Ledumpalustre var.dilatatum)、细叶杜香(Ledumpalustre var.palustre)、兴安杜鹃(Rhododendron dauricum)和疑似杨柳科的白背五蕊柳(Salix pentandra var.intermedia) 。除此之外每幅画作对侧题记中均有植物满洲语名称,它们现在对应的汉译名称和罗马注音依次是七里香(Ancu hiyan)、芸香(Sengkiri hiyan)、安春香(Niyanci hiyan)和芸香(Ayan hiyan) 。
对于册页中题写汉名的错误性以及出现两个相同的“芸香”汉译名,笔者已在另一篇文中加以解释,其中芸香(Ayanhiyan)是对祭祀香料的一种泛称 。[3] 而《嘉产荐馨》每幅题记中之所以采用了错误的汉名,这反映了当时满汉名称不能对应的混乱状况 。在《嘉产荐馨》创作的时代这几种产自东北地区的香料植物均是采用满洲文进行记录的,题写汉文题记的书写者因为找不到对应的植物汉名,从而错误的引用了已有的其他香料汉名 。不过在乾隆三十六年(1771)清廷编修的《御制增订清文鉴》中这几种香料植物的满洲文名称首次对应了现在所使用的汉译名 。在之后的文献记载里这几种香料的汉译名就固定了下来,因此这些汉译名和满洲语名称成为了研究这几种香料植物的重要线索,此篇文章将结合画中题记和现存的满洲文档案等文献对清代满洲萨满祭祀中使用的这几种香料进行详细考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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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清·余省《嘉产荐馨》册之“排草香”绢本设色
二、《嘉产荐馨》中的题记与清宫的香料征集
《嘉产荐馨》中第一幅图是宽叶杜香即“七里香”,在现有的文献记载中有时也按照满洲语名称发音直接译为“安楚香” 。它的题记中明确记载这种香料产于长白山,而且采香人也指出宽叶杜香仅仅
“产于山顶之阴十里许,蔓生坡麓三、四十处,不与众木杂,其高尺余,他处皆不产” 。
这就表明了宽叶杜香不仅分布稀少而且产于满洲人发祥之地的神山长白山,这就无形中提高了这种香料植物的神圣性和珍稀性,这也是《嘉产荐馨》之后描绘的三种香料所不能比拟的 。基于以上原因乾隆帝对宽叶杜香很重视,命令管辖长白山地区的宁古塔将军阿兰泰采集这种香料,在乾隆十二年(1747)十月二十六日阿兰泰写给乾隆帝的进呈安楚香奏折中就详细记载了此事,现将有关内容翻译如下:
“启奏奴才阿兰泰恭呈芸香(Ayan hiyan)事启奏,为遵圣谕,奴才阿兰泰过年便将安楚香进京城敬献 。连同文书与香一并交付给公正干练、为人称道的内臣 。圣旨下,将祭祀用,生长在长白山的安楚香由阿兰泰将军进献若干 。现今时令是冬季,各种香的所有大叶子全都凋落了,难以寻找 。为尽职守,奴才秋天便已派兵进入长白山,白露霜降后共摘安楚香一百九十捆,一并为皇上恭献 。臣伏闻启奏 。”
乾隆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朱批:
“知道了,钦此 。”[4]
由这封奏折内容可知,乾隆帝已经知晓长白山出产宽叶杜香,细究这封奏折记载的时间可知,这段时间乾隆帝正在着手整理清宫萨满祭祀的礼仪规范,满洲文版的《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正是这一年编纂完成 。这部书对清宫萨满祭祀的各项事宜都进行了详细的记录,但是对于祭祀所用香料记载较为简略,仅指出当时祭祀所用香料为七里香(满洲文版《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中出现的香料满洲语……),并详细描绘了配合七里香使用的各类祭祀器具,除此之外整部书并未出现《嘉产荐馨》中描绘的其他香料,这些细节都提示我们清宫中当时萨满祭祀优先采用宽叶杜香 。
宽叶杜香生长在长白山地区极少几个地方,多位于长白山天池附近 。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九月二十七日吉林果子楼协领请求封禁产香山场的译文中明确提到:
“伏思产香之处,一名蛤蛄河、一名打牛沟,两处相距二百余里,俱在长白山泊佐近,绝无人烟之处”,[5]
此处提到的两处产香地点即位于长白山天池附近 。另据文献记载位于现在吉林省靖宇县(原濛江县)境内,有一座安楚香贡山,它的大致位置在老松香河与三道松香河之间,东西约二十里,南北五十里 。[6] 这就是上述提到的位于长白山附近的一处采集宽叶杜香的地点,清政府将这里划为皇室用香专属采集区,禁止普通老百姓进入,每年均是由吉林将军任命果子楼进山采办,据吉林全省旗务处各股承办事宜清册(光绪三十四年八月)载:
“按年四月间出派职官二员,兵三十名,前往白山采捕进上安楚香,年终由果子楼呈进” 。[7]
清廷对采集宽叶杜香也是比较重视的,这一采集活动一直持续到清末,在光绪年间吉林将军呈送清廷的贡物单还有“安楚香九十束”的记载 。[8] 随着清末国力的衰弱以及贡物资源的短缺,由吉林将军负责的采贡已经物力维艰,清廷也不得不削减进贡物品,但是由于宽叶杜香是关系到清宫萨满祭祀活动正常进行的重要祭祀物品,一直都列在进贡清单里,直到宣统末年(1911)果子楼例年应进贡品种类的清单里安楚香(宽叶杜香)仍被列为首要贡品 。[9]
阿兰泰将军在向乾隆帝呈送宽叶杜香的同时,还送来了另外两种芸香(Ayan hiyan),他在奏折中说道:
“臣阿兰泰将安楚香从产地解送来了,访查榆林一带的满洲民众,全都不知道有关祭祀香料的知识,最后访得巴斯哈长者,他家里还收藏有两种芸香(Ayan hiyan),臣一并带来恭谨上呈 。”[10]
在这封奏折的最后,阿兰泰对这两种芸香进行了详细的说明,其中一种即为安春香(Niyanci hiyan);另一种他仍用芸香(Ayan hiyan)这个满洲语中的泛称,但他同时指出这种香料茎叶和安春香很相似,叶子小而细密且叶片较薄,一般在草丛湿地里生长,这样的描述与《嘉产荐馨》中最后一幅题为“芸香”的汉文描述“其叶较藿香薄而阔……在东三省涂泥之壤分簇丛生”很相近 。由此推知阿兰泰从巴斯哈长者家中获得的两种芸香分别是兴安杜鹃和疑似白背五蕊柳的植物,之后阿兰泰还说:
“还有一种芸香(Ayan hiyan)在峰崖处与落叶松一起伴生,它的茎藤多依附在岩石上生长,叶子像短松针一样,结出的籽粒颜色像青色的葡萄,这种香被称为芸香(Sengkiri hiyan),正是乌拉纳音如同孟庙一般清幽洁净之地才能生长出如此香枝 。”
从奏折中描述可知它与《嘉产荐馨》中题为“排草香”的一幅汉文描述很相符,可知阿兰泰提到的这种芸香就是细叶杜香 。细叶杜安实际上与宽叶杜香在生物学上属于同一种植物的不同变型,因此它们除了叶子形态宽窄不同外,其他性状很相近,因此清末采香人将细叶杜香称为“小叶安楚香” 。[11] 阿兰泰奏折中对细叶杜香的描述与《嘉产荐馨》中排草香的题记部分很相似,由此可知《嘉产荐馨》中四种香料的对题文字部分极有可能参考了阿兰泰写给乾隆帝的奏折内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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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清·余省《嘉产荐馨》册之“藿香”绢本设色
乾隆帝在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回复了阿兰泰采集到宽叶杜香的奏折后,马上要求他尽快送来 。他在同一日降旨询问其他三种香料,现将阿兰泰于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三日回复的奏折中抄录的乾隆谕旨翻译如下:
“乾隆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圣旨下,阿兰泰将军速将安楚香从你的封地送过来,除香之外,满洲恭谨之鉴(满洲萨满祭祀时手持的法器铜镜)及文书也一并送来,又闻安春香(Niyanci hiyan)、芸香(Ayanhiyan)此两种芸香(Ayanhiyan)之外,还有芸香(Sengkiri hiyan)在圣山长白山附近较多,访查旧部佛满洲关于各种祭香之事,真的再没有人了解了吗?如若能查访到其他祭香也一并送交过来 。”[12]
从乾隆帝的口吻中,他似乎对阿兰泰还未找到的芸香(Sengkirihiyan)更感兴趣,似乎是因为阿兰泰在前一封奏折中提到这种香料植物生长在长白山地区乌拉纳音这个清幽洁净之地的缘故 。乾隆帝似乎对祭祀用的宽叶杜香较为熟悉,而对《嘉产荐馨》中描绘的其他三种香料植物并不知晓,在乾隆十二至十三年,他正对满洲萨满祭祀用香很感兴趣,曾下谕旨命令阿兰泰将军在满洲地区寻找 。阿兰泰在领命后很快就进行了调查,他在上面奏折中接下来就向乾隆汇报了自己的调查结果,翻译如下:
“奴才在自己的辖区访查过很多旧部之人,他们说在吉林乌拉也有一些年齐香,这其中的安春香多在山石上盘绕生长,叶子比芸香(Ayan hiyan)大而且厚,颜色也很绿,多生长在密林深处,气味很容易闻到,植株有六、七尺高,小苗也足有一、二尺高,安春香基本都是采摘这样的小苗 。芸香(Ayan hiyan)在密林之内生长,它的叶子比安春香的叶子稍微小一些,而且颜色是葵黄色的,植株茎杆有一、二尺高 。芸香(Sengkiri hiyan)在密林的湿地里生长,叶子像松针一样,而且梗较短,仅有一尺多 。
奴才将征集祭祀香料的谕旨公告给满洲民众,共征集到安春香五十捆,芸香(Ayan hiyan)十捆和芸香(Sengkiri hiyan)二十捆 。奏本顺便恭送,恭呈送解,伏闻启奏 。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三日 。”
上述安春香的形态描述更印证了它是兴安杜鹃,在香料征集的过程中,东北地区的满洲民众交出了三种香料植物,这其中以兴安杜鹃最多,这也说明满洲民众最常使用这种分布最广的香料植物,而征集中并未提到宽叶杜香,这就说明这种植物分布区域较小,很难广泛用于满洲民众的萨满祭祀活动中,但因为宽叶杜香是产自神圣长白山的珍贵香料,它的名称广为流传,以至于在后世满洲民众中将宽叶杜香与兴安杜鹃混为一谈,在许多文献记载中安楚香或七里香被认为就是安春香 。
例如道光二十五年(1845)花沙纳奉命出使朝鲜,他在途经今天辽阳附近时记下了下面这段话
“……过岭则涉溪无数,山田颇饶 。山头石罅遍簪紫花,色胜绯桃,不知何名……二十里连山关哈家店中住,昨日所记紫花,不知何名,今询之,乃安楚香也 。绝似杜鹃花,而微不同者无叶耳 。杜鹃花一名映山红,或曰映山红与杜鹃异种,或即此欤?”[13]
花沙纳所见的生长在石缝间的无叶紫花正是东北地区所产的兴安杜鹃即安春香,不过此时当地人已经将其误认为是安楚香了 。
三、祭祀香料的替换
《嘉产荐馨》的《藿香》题记中提到
“缘京师取到长白山采白茅香,道里遥远,故由内务府遣员于长白山连脉之居庸关等处山,采所生藿香,末其叶以供祭祀”,
这句话很值得推敲,首先题记中提到祭祀首选的白茅香(即宽叶杜香)因为道路遥远不容易获得,所以权宜之计内务府就在离北京比较近的居庸关附进采集仍可用于萨满祭祀的“藿香”来代替 。之前文中已经提到“藿香”是东北地区满洲人常用的祭祀香料安春香(Niyanci hiyan)兴安杜鹃的叶片,这种叶片带香味的杜鹃在华北地区并没有分布,但是这一地区产一种与兴安杜鹃及其相似而叶片并无香味的迎红杜鹃(Rhododendron mucronulatum) 。内务府之所以这样做应该是在缺少首选香料之后的一种变通的方法,笔者推测当时内务府并没有从外观上区别出迎红杜鹃与兴安杜鹃的差别,或认为两者即是同一种杜鹃;对于两者叶片有无香味或许也有差别,但当焚烧两者叶片粉末祭祀时,这种差别并不是很明显 。笔者曾用两种杜鹃叶片进行过试验,首先两者焚烧时香味均不突出,草木烟味较重,味道差别很小;其次用这两种叶片焚香效果远差于杜香叶片 。清宫能允许内务府采集无香味的迎红杜鹃用来祭祀,可能在整个祭祀活动中香味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而焚烧香料这个行为在整个祭祀中的象征意义才是比较受重视的 。类似的还有嘉庆朝《大清会典》记载每年坤宁宫祀神需要用椴木叶一万斤,[14]椴树叶片本身并没有香味,在此焚烧祭祀可能有着更深层的象征意义,这也很值得探讨 。事实上,乾嘉时期清宫内务府多次遣人去居庸关外和口外采集安春香(即兴安杜鹃),仅嘉庆朝每年祭祀就要消费掉三千斤安春香,[15]这么大的用量仅仅凭长白山山顶那一片宽叶杜香林是难以满足的,用产量更大的兴安杜鹃来代替也是在所难免,而文献中记载的居庸关和口外(指长城以北,内蒙、河北北部的张家口和承德大部分地区,但不包括东北地区)生长的多是迎红杜鹃,所以内务府在此采集的迎红杜鹃都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香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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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清·余省《嘉产荐馨》册之“芸香”绢本设色
祭祀用香本身就是仪式的一个环节,实施者须尽可能配备所用之物,在条件不允许的时候常常也会妥协换用次一级的备用物,在这一点上,清宫萨满祭祀不单是用较易获得的迎红杜鹃叶以兴安杜鹃的名义替代了宽叶杜香,据《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记载萨满祭祀每月的供糕之礼所需的供糕种类,有些是用稷米制成的,但处于江南各省的驻防满洲人并不容易获得稷米,他们可以用当地产的江米来替代 。[16]由此可知满洲人的萨满祭祀在随着时间、空间变化而发生了改动,而《嘉产荐馨》中备用香料的出现正是这种权宜之策的体现 。
祭祀香料的改动虽是迫不得已,但清宫还是给出了说服的理由:这是在“长白山连脉之居庸关等处山”所采集的香料 。因为满洲统治者认为北京附近的居庸关等山与他们龙兴之地的神山长白山在地脉上是相连接的,所以在此处采集祭祀香料并无不妥 。对于这种牵强的解释清代的统治者已经不是第一次用了,在康熙晚年所编的《康熙几暇格物编》中他就有一篇文章指出“泰山山脉自长白山来”,[17]之所以一个爱好科学的皇帝用荒谬的理论来证明象征汉族皇权统治的泰山源于东北塞外的长白山,一切只为加强满洲祖兴之地长白山的崇高地位和爱新觉罗家族代替明朝继承皇权的正统性 。《嘉产荐馨》的谱文此处这种错误的说法也只是延续了这种维护皇权正统性的思维,如果说处于内地的居庸关等山地脉来源于长白山,那么在此处采集香料就具有和长白山采集一样的正统性 。
四、清宫与民间萨满祭祀用香种体现的等级制度
乾隆十二年《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的颁布标志着官方对满洲萨满祭祀仪式的规范化,这一方面对处于衰落时期的满洲萨满祭祀进行了抢救性的保存和整理,另一方面也使得之前满洲各部族内自由开展的祭祀活动得到了制度性的规范,这其中最重要的一项规范就是对祭祀等级制度的强调,以往可以在祭祀活动中自由开展的挂纸、立杆大祭等活动被明确要求按照不同爵位等级来进行,[18]在这种等级礼教化的过程中,祭祀用香种类也间接的被等级化 。《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中并没有明确规定不同等级用香的差别,但是在实际操作中这种差别还是有所体现的 。首先是皇室垄断了宽叶杜香的使用,清廷在东北各处设立贡山、贡江以确保每年进贡贡品的质量和数量,[19]这其中宽叶杜香只分布在长白山附近几个狭小的区域,当时已被清廷划归为贡香采集的专属区域,如此一来宽叶杜香就成为了皇室专用祭祀香料,满洲民众在祭祀中就不可能再利用而只能使用分布范围更广泛的兴安杜鹃等其他几种香料 。
另一方面满洲民间和清宫萨满祭祀过程中焚香器具也具有差异 。据《钮钴禄氏祭天祭神仪注》和《索绰罗氏祭祀礼仪》等满洲姓氏祭祀神本记载焚香所用香碟均为方形木制,在《瓜尔佳氏祭祀图仪》中也有木制香碟清晰的图像(图5),[20]这与保存至今的满洲民间祭祀木制香碟形状差别不大(图6) 。而清宫萨满祭祀所用香碟有两种形制,一种是飨殿内点香的铜香碟(图7),另一种是镂花镀金银香碟(图8) 。以上这两种香碟均保留了满洲民间祭祀所用木制香碟的方形样式,但在工艺和使用材料方面都远远优于民间,这一方面体现了清宫对祭祀礼仪陈设器皿细节的考究和重视,更重要的一方面考虑则是通过香碟来区分等级差别 。可以说此时的满洲萨满祭祀已经被统治者按照汉族式祭祀方法改造为一种充满礼制次序、等级分明的典礼化祭祀,处于其中的祭祀香料使用不可能不受到这种规范性思想的影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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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瓜尔佳氏祭祀图仪香碟图(《满族民间祭祀礼仪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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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现在民间萨满祭祀使用的香碟(《长白山满族文化概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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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中清宫飨殿内点香铜香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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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中清宫点香镂花镀金银香碟
小结
通过整篇文章对满族萨满祭祀所用香料的分析以及乾隆时代对祭祀香料的征集和图像记录,我们不难看出随着满洲人全国政权的建立,以往的萨满祭祀仪式也被典礼化,但是在这个逐渐演变的过程中萨满祭祀的许多文化信息也在逐渐地丢失,这也正是乾隆十二年编修《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的缘故 。同时期清宫完成的这套《嘉产荐馨》配合了乾隆帝这种希望保存本民族文化的诉求,它的绘制是对满洲萨满祭祀文化的一种抢救性整理,但从画中也反映出当时满洲萨满祭祀不断衰弱的事实 。香料的使用本是为了祭祀中人神沟通,具有着崇高而神秘的意味,但在典礼化的清宫祭祀中香料可以被非香料植物所替代,这足以表明此时期的萨满祭祀已经徒具形式,缺少了早期原始萨满祭祀的鲜活内容,萨满祭祀正随着满族群体生活方式的逐渐改变走向僵化和衰微 。
其实早在满洲人未入关的努尔哈赤时代萨满文化就在发生着重大的破坏 。统治者为了巩固自身对征服地区的统治地位,每征服一部族,兵马先破其“堂色”,“掠祖像神器于贝勒马前”,各部族的神、神辞或被烧毁或被改造,而部族中拥有最多文化和威望的萨满则会被杀害 。[21]这一系列萨满文化上的浩劫都会造成之后祭祀中礼仪混淆不清,所以当阿兰泰在长白山附近的榆林地区寻访当地满洲民众,打探有关祭祀香料的事情时,几乎无人知晓,最后只是在一位满洲老者那里获得了信息 。
《嘉产荐馨》是一套具有民族植物学特征的博物绘画,它通过图像的形式将逐渐被人遗忘的萨满祭祀香料的信息保存了起来,但这套图册一直深藏深宫,从所题文字与储藏地点来看,它主要是服务于皇帝本人以及皇宫萨满祭祀时陪祭的满蒙贵族要员,与此同时祭祀中最珍稀的香料宽叶杜香也被皇室垄断而使普通满洲人很少有机会再见到实物,虽然阿兰泰在东北地区对香料的信息和实物的进行了征集,但这些行动并没有改变满洲民众对祭祀香料种类逐渐混淆的状况 。后世对这些香料植物的信息记录缺少实际的验证也只能是通过文本的保存来传承,长久以来出现了香料名称的张冠李戴,这在现在的满族萨满研究中是一个严重被人忽视的现象,笔者希望通过以《嘉产荐馨》为中心的探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明晰这种混乱的名称误用 。
注释
[1]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等.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第十六册[G].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528.
[2]何煜,谢刚国等.内务部古物陈列所书画目录第二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561.
[3]王钊.帝乡清芬:《嘉产荐馨》中香料植物考[J].故宫文物月刊,2017,(408):64-75.
[4]清代边疆满文档案内政类礼仪宫廷项,第一历史档案馆藏,第103号卷,第12号,编号0103-012 003-0891.
[5]潘景隆,张璇如.吉林贡品[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163-164.
[6]王季平.长白山志[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9:37.
[7]潘景隆,张璇如.吉林旗务[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90.
[8] (清)长顺.吉林通志[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620.
[9 潘景隆,张璇如.吉林贡品[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235-236.
[10]清代边疆满文档案内政类礼仪宫廷项[Z].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第103号卷,第12号,编号0103-012 003-0891.
[11]潘景隆,张璇如.吉林贡品[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172-175.
[12]清代边疆满文档案.内政类礼仪宫廷陵寝事务项[Z].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第105号卷,第5号,编号0105-005 003-1388.
[13] (清)花沙纳.东行纪程[M].北京:中华书局,2007:87.
[14]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六十四辑大清会典嘉庆朝[G].台北:海文出版社,1991:3438.
[15]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七十辑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G].台北:海文出版社,1991:6297.
[16] (清)允禄等.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57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630.
[17] (清)爱新觉罗•玄烨.康熙几暇格物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52-54.
[18]姜小莉.清代满族萨满教研究[D].东北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45-51.
[19]金恩晖,梁志忠.打牲乌拉志典全书[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10.
【2者区别详细介绍 迎红杜鹃与兴安杜鹃区别】 [20]刘庆华.满族民间祭祀礼仪注释[M].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13:278.
[21]富育光,孟慧英.满族萨满教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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